第5章第二道金牌
朱仙镇的风,第三日起就带着了南方的湿意。
不是那种春雨的缠绵,是裹着水汽的闷,压在人胸口,像有块湿布捂住了呼吸。岳云晨起练枪时,枪尖挑破晨雾,竟带出些微的潮意——这在北方的秋里是少有的,倒像是临安城常有的天气。
“少将军,您看这天,怕要下雨了。”小李子抱着一摞刚修补好的箭羽,抬头望了望灰蒙蒙的天,“咱的粮草都堆在帐外,要不要挪进棚里?”
岳云收了枪,枪尖的水珠滴在青石板上,晕开一小片湿痕。他望着北方,那里的天空更暗,像是有一场更大的风暴在酝酿。“挪吧,”他道,“不仅粮草,兵刃、甲胄,但凡怕潮的,都收仔细些。”
他心里清楚,这场雨,恐怕不只是天阴。
果然,午后时分,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南方的官道传来,撕破了营地的沉闷。传令兵的身影出现在营门口时,连风都仿佛停了——所有人都认得那身快马加鞭的行头,认得那明黄色的锦盒。
第二道金牌,来了。
岳飞正在中军帐和张宪、王贵商议军务,桌上摊着的还是那张开封地图,红笔圈住的城门位置墨迹未干。听到传令兵的通报,帐内的空气瞬间凝固,连烛火都顿了顿,才继续跳动。
“呈上来。”岳飞的声音很平静,听不出情绪。
传令兵捧着锦盒,快步走进帐,单膝跪地,将锦盒举过头顶。他的脸被风吹得通红,额头上渗着汗,显然是日夜兼程,连口气都没喘。
岳飞打开锦盒,取出金牌。这一块,比第一块更沉,鎏金的边缘泛着冷光,背面的字迹也更凌厉:“岳飞接旨后,即刻班师,不得延误。若再抗命,以叛逆论处。”
“叛逆论处”四个字,用的是加重的笔锋,像四把小刀子,刻在金牌上,也刻在帐内每个人的心上。
张宪猛地一拍桌子,案上的茶杯都震得跳了起来:“**!这分明是逼宫!金兀术刚退,正是乘胜追击的时候,怎么能说撤就撤?”
王贵也沉声道:“是啊**,弟兄们血都快流干了,才换来朱仙镇的胜利,这时候班师,不是让金狗看笑话吗?不是让中原百姓寒心吗?”
帐内的将领们也纷纷附和,七嘴八舌地说着“不能撤”“请**上书争辩”。他们都是跟着岳飞出生入死的老弟兄,心里憋着一股劲,就等着直捣黄龙的那一天,怎么甘心功败垂成?
岳飞握着金牌,指节泛白。他没有看众人,目光落在金牌上那“叛逆论处”四个字上,看了很久,久到帐内的议论声都渐渐低了下去。
“都安静。”他终于开口,声音依旧平静,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,“传令下去,暂缓北伐,清点粮草军械,明日一早,开始撤军。”
“**!”张宪急得眼睛都红了,“您怎能……”
“君命如山。”岳飞打断他,将金牌放回锦盒,“我知道你们不甘心,我也不甘心。可金牌已至,抗命便是死罪,不仅我要死,整个岳家军都要背上‘叛军’的罪名,遗臭万年。”
他看向众人,目光扫过一张张激动或悲愤的脸:“我岳飞一生忠君报国,不能让岳家军毁在我手里。撤军的命令,就这么定了。”
岳云站在帐角,一直没说话。他看着父亲紧绷的侧脸,看着他眼底一闪而过的痛苦和挣扎,看着他最终还是选择了“服从”。他手里攥着那封抄录的密信,指尖都掐进了肉里——他知道,现在拿出来也没用,父亲已经做了决定。
散会后,将领们都低着头走了出去,没人说话,只有沉重的脚步声,敲在地上,也敲在每个人的心上。张宪路过岳云身边时,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,眼神里满是失望和不甘。
岳云没有动,他看着父亲独自一人留在帐内,对着那盏孤灯,久久地坐着。烛光把他的影子投在墙上,像一尊沉默的石像。
不知过了多久,岳飞才站起身,走到地图前,伸出手,轻轻**开封城的位置,指尖微微颤抖。那动作,像在抚摸一件失而复得,却又不得不再次放弃的珍宝。
岳云悄悄退了出去。
他没有回自己的帐,而是漫无目的地在营地里走。夕阳的余晖透过云层,给营地镀上了一层惨淡的金色。士兵们已经接到了撤军的命令,正在收拾行装,可每个人的脸上都没有喜悦,只有一种麻木的疲惫。
那个瘸腿的张老栓,正蹲在兵器棚前,默默地擦拭着那杆磨利的长枪。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哼歌,只是低着头,一下一下地擦,仿佛要把枪杆擦出花来。
“张叔。”岳云走过去。
张老栓抬起头,浑浊的眼睛里没有了往日的光,只剩下一片灰蒙蒙的失望:“少将军,听说……要撤了?”
岳云点了点头,喉咙发紧。
“唉……”张老栓长长地叹了口气,把枪放下,用袖子擦了擦脸,“我那口子和娃,怕是等不到我了……”他的声音很轻,却像重锤一样砸在岳云心上。
不远处,几个年轻的士兵围在一起,没有收拾东西,只是默默地坐着,手里攥着兵器,指节发白。他们脸上的迷茫和悲愤,像一层雾,笼罩着整个营地。
岳云觉得胸口堵得厉害,像是有什么东西要炸开。他猛地转身,朝着河边跑去。
黄河的支流就在营地不远处,河水湍急,卷着泥沙,朝着北方奔涌而去。站在河边,能听到水流撞击礁石的轰鸣声,那声音里带着一股不屈的力量,仿佛要冲破一切阻碍。
“不能就这么走!”
岳云对着湍急的河水,低吼出声。声音被风声和水声吞没,显得那么微弱,可他还是忍不住,一遍遍地喊:
“不能就这么走!”
“爹,你看看这河水!它还在往北流,你怎么能回头?”
“那些弟兄,那些百姓,他们都在等着我们啊!”
“金兀术还在北方等着,秦桧还在临安笑着,你怎么能走?”
他的声音越来越大,带着少年人的执拗和悲愤,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呐喊。河水拍打着河岸,溅起的水花打湿了他的战袍,冰冷刺骨,却让他更加清醒。
他知道,父亲的决定已经无法改变。那道“君命如山”的枷锁,锁得太紧,他挣不开,也不想让父亲承受挣开的代价。
可他能走。
他可以不跟着父亲回临安,可以带着一部分人,留在这片土地上。哪怕只有一个人,一杆枪,也要继续打下去。
他望着河水奔腾的方向,那里是开封,是黄河,是燕云十六州,是父亲和无数岳家军士兵梦寐以求的故土。
“爹,你走你的路,我走我的。”岳云对着河水,像是在对自己说,也像是在对远方的父亲说,“你的忠,我懂。但我的义,不能丢。”
他握紧了腰间的枪,枪杆的凉意透过掌心传来,却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力量。
暮色渐浓,河风吹起他的战袍,猎猎作响。远处的营地已经亮起了灯火,一盏盏,像星星,却透着一股离别的凄凉。
岳云转身往营地走,脚步坚定。他知道,从这一刻起,他要开始做准备了。准备着,在父亲班师的那一天,带着岳家军的火种,留下来。
河水依旧湍急地往北流,仿佛在为他呐喊,为他壮行。
